周三,我像往常一样坐公交上班。车里略显拥挤。

我倒没觉得多怪——边上几个“上班族”、“学生党”大多熟悉面孔,其余的多半是今天特地出门赶菜场、赶超市、赶医院的阿姨爷叔。

虽说已经过了立秋,上海这天气依旧炎热,早晨的太阳仅用三成功力,已将马路烤得热气蒸腾,把尽头的筒子楼熏得变了形。公交车里则是上海特有的湿热,外头的热浪从窗口钻进来,混着车里的潮气与汗味儿,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# 阿姨

“司机空调开了伐啦?”几乎是意料之中,身边的阿姨已经耐不住性子,声音穿过十数人直逼驾驶室。

“啊?”

“空调!”

“开了呀!呐窗子开了组撒啦,关特依呀,开了窗空调难能打得起来啦!”

“窗外头比里厢风凉,搞撒么事啊!”另几个阿姨爷叔也开始议论纷纷,试图给司机施加压力。

“个么呐自家看呀,空调肯定开了呀,呐开窗设宜么就开窗好伐啦?”

阿姨显然对司机的解释并不满意,但无奈中间隔了一车厢的人,没法到驾驶室当面对质,嘟囔了几句就悻悻地掏出手机刷起了短视频。

车程几乎过半,路过好几个老小区,车上的老阿姨老师傅愈渐多了起来,偶尔见着有腿脚不便的,心里总想着起来让个座。不过我坐在靠里的位置。眼朝身边的阿姨一瞥,见她依旧紧锁眉头,便也不好叫她起来,只好放下这个念头,把头埋进手机里。好在他们大多过了几站便下车了,站这么一会估计尚能够承受。

# 老者

我还沉浸在自我开导当中,突然听得车前头传来一声炸响,“撒宁帮这个老师傅让个座!”猛地一抬头,看见驾驶室门大开着,司机师傅一手叉腰一手扶门,正在朝我这边喊过来。

我过了约莫半分钟才回过神来,靠近后门的地方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,六、七十岁的样子,褐色的灯芯绒上衣翻毛得厉害,黑色的粗麻长裤好几处已经褪成了白色,标签都未及撕去的金丝眼镜背后是一双空洞的眼睛。

没等我起身,另一个年轻人已经为他让了座。司机师傅多少带着些得意,“霞霞个位年轻人!”

但老者似乎并不领情,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旧紧紧攥着栏杆,双眼无神而笃定地望着窗外。

“跟你说话呢”,我身边的阿姨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尖声说道,几乎是要把刚才因为空调憋的气一股脑撒在老者身上,“司机叫这个年轻人给你让座!”

老者抬抬眉毛,似乎反应了过来;我也明白了——老者听不懂司机说的上海话。

他挪着步子走向年轻人刚刚让出的座位,嘴里嘟哝了一句:“原来是让我坐,我还以为是怀疑我呢。”声音虽小,在公交车这铁皮盒子里听起来却格外的响亮。起初大家只是窸窸窣窣地议论,到这会仿佛是能量聚集爆发了似的,统统大笑了起来。

身边的上海阿姨穷追不舍,“人家司机是对你好,叫这个年轻人给你让座,你倒还以为是怀疑你!”

“谢谢啊”,不知是不好意思,还是只是顺水推舟,老者从他仅剩两颗大牙的嘴里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三个字来。

阿姨似乎察觉到了老者的不以为然,大声回应道,“对呀,这就是上海呀!”

司机师傅又经过阿姨的翻译问了问老者在哪里下车,嘱咐他到站了慢点走,这才满意地坐回他的宝座,继续朝前开去。

阿姨这句话真是激起了我全身的鸡皮疙瘩,这二十余年里,从未有人这么坚定地说出过这样的话,更不用说让我真正感觉到上海是这样一个包容、博爱、海纳百川的城市。是啊,阿姨说得对,这就是上海嘛!

# 女士

我正回味着上海的种种美好,司机那头又传来喧闹声——原来是有位年轻女士没决定好要不要上车,在门口看地图,耽误了司机关门开车。

那位女士连连道歉,原本善解人意的司机师傅这回竟丝毫不买账,开足火力厉声批评。“你站在这我怎么开车?”“你让全车的人等你?”“你就不能提前看好地图?”女士根本不敢支声,慌里慌张地刷了卡就到后面来站着了。不料司机师傅依旧穷追不舍,质问声混着热浪扑过来。

我身边的阿姨又坐不住了,仿佛她才是这班公交的乘务员,“司机侬开呀,人家对伐起啊岗好了呀!一车子的人都交给你了,专心开车!”阿姨话音落下,车上众人也拧上了发条一般,东一句西一句地小声附和。

在大家的努力下,车总算开了。

# 到站?

车离终点越来越近,我却有些恍惚,总觉得我才刚刚上车。

临到站,我背上包预备下车。意外的是,身边的阿姨早已察觉,客气地收起手机,起身为我让道。我几乎有些惶恐,站起来就闷头往后门走。

车门外是杨浦随处可见的梧桐,灼热的空气模糊着视线,像每个上海的夏天一样。我竟觉得有些陌生。

到站了,我下了车,回过身看着车缓缓驶离,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下过车。

也许这才是上海,有包容、温情,也有小鸡肚肠、表面和气。车上车下,没有哪一件事是全部的上海,却每一件事都是上海。